这世界上有一种人,是一个谜。他们从小到大都很优秀,看起来无所不能,做什么都毫不费力。靠近他们,总让人忍不住发出“人和人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的喟叹。 郝景芳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是考试,很少拿第一之外的名次,高中参加新概念作文拿下一等奖,可以被北大免试录取,她却高考选择了清华物理系,后来兴趣转向社会科学,又在博士期间切换到了经管学院,此后做宏观经济研究,成为国内唯二拿下雨果奖的科幻作家,后来又在通识教育领域创业,做了童行书院,如今还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郝景芳是怎么成为郝景芳的,她有过迷惘时刻吗?差距是可以弥合的吗?以及,透过郝景芳的故事,我们能为自己做点什么? “她仿佛什么都能做好” 采访推迟了20分钟,工作人员告诉我,郝景芳家里有些突发状况,是孩子的事,需要她协调。我想到她的卡通化身——长发飘飘的樱桃舰长,印在童行书院APP的封面上。甜甜的声线、温柔的形象,两个平行世界里,樱桃舰长带小朋友们击退怪兽,探索成长的秘密。 时间很快过去,郝景芳出现在出版社办公区的走廊上,被三两个人簇拥着向前移动,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她打字的速度飞快,抬起的脸上笑意盈盈:“不好意思,我先回个消息”,樱桃舰长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带着温柔的歉意,即便坐下了也没能停下手里的工作。 郝景芳 她大概回了上百条消息,才从那个信息世界里抽出身来,工作人员递来咖啡,没几口就见了底,事情紧锣密鼓地压过来,她也要马不停蹄地切换:“我要是不回,他们就没办法执行”,她又解释了一遍,调整状态,咖啡杯递给助理,长发理至肩后:“我们开始吧”,郝景芳元气十足。 自2016年,凭借短篇小说《北京折叠》斩获第74届雨果奖之后,郝景芳进入大众视野,人也愈发忙碌了。 采访她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身上堆叠的事情实在多,物理基础、经济学研究、科幻写作、通识教育、相夫教子、创业……每一件看起来都那么难,无形中有一道很高的门槛。但这听起来更像个借口,有种更情绪化的东西在我心里作祟,或许是挫败感。 之前和郝景芳有过接触的人会理解这种感受:“你会觉得这个人没有什么痛苦,她什么都能做好” 。但这样的观感并不普遍。 从事创作工作的人,通常是神秘的,尤其在外界的想象中。曾有过一番描述,有从业者就曾经自嘲文艺圈是大家凑到一块儿“比懒”:你一个歌写了3个月,那我这个就要写半年,写得时间短了,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表面上是作品要精雕细琢,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都被用来浪费等所谓的“灵感”降临。 郝景芳却说,灵感是最容易的东西。“每个人头脑中每一天都会胡思乱想好多好多想法,想压抑自己什么都不想才是困难。” 她看到有公众号写人们在不同场景下的哭泣,立刻想到写一篇纳米眼泪收集器的科幻小说;采访科学家时接触到脑机接口的相关研究,就写了一个非接触式谋杀的故事;同样是受到脑机接口研究的启发,她由粉丝追星行为,延伸到了数据操控人们的日常生活…… 和外界想象的靠天吃饭的创作者不同,她相信,与其依靠掷骰子一般的灵感,不如依靠有迹可循的方法。提到自己现阶段的创作状态,郝景芳用“制片人”来形容。按照“一本书就是一个项目”,把选题、篇幅、成本、受众全部考虑进去,从这个角度做开会的策划,大概能推出最终的写作周期。 十年前,郝景芳写过一本《时光里的欧洲》,走过欧洲十个国家的城市,出发之前,她就已经将这本书每一站的策划,每一站的内容思路,全部提前规划好了。 这种游刃有余的感觉并不陌生。作为公司创始人,郝景芳不是一个只在决策阶段投出“压倒性”一票的老板,她更像是一颗“万能的螺丝钉”,大至产品框架的设计,小至海报文案的修改,都能见到她的身影。走进童行书院,总能听到郝景芳与员工大声讨论某个项目的声音。 她把自己现在主要在做的两件事——小说创作和企业管理,比喻成游泳和念英文:“基本上是在用不同层和不同脑区在干这个事儿,彼此倒是不影响。现在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时间不够,在管理的事情上付出太多时间,那可能写作的事情就要在这期间放一放。 但对于她来说,这或许只是个甜蜜的负担,并不会动摇本质,她告诉我,上一次自我怀疑,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 行动是内心重要的能量来源 回忆第一次经历内心大崩溃,是郝景芳在清华求学的时候。 从小到大顶着“别人家孩子”的光环成长起来的她,第一次对分数敏感了起来,“第一学期力学考完试,整个人都不好了,觉得大学生活怎么是这样”,她跑去求助助教,对方丢过来一张其他人的试卷,那种云淡风轻的感觉,给了郝景芳极大的震撼。 “就是怎么努力都没用,而别人飘在天上的感觉。” 这直接影响着她对自己的判断。当时郝景芳又以著名物理学家薛定谔为偶像,放在人生理想的尺度上,差距又再次被拉大了,“我对物理实验现象的理解只能做到皮毛,没办法参透出更高层次的规律;我的数学能力也很局限,心里的图景,完全没办法用数学语言来表达……”她在自述中写道。 大学时期的郝景芳 她甚至由此进入了自我证明的怪圈。“这个方向不行,就换另一个方向,总有一个方向,是会让自己觉得OK,往这边走就不渣了,就牛起来了。”但她也知道,这样一来,做的每一件事,都成了一种自我审视。每天都在纠结自己是不是有天赋,而真正做起事情来,却无法踏实努力。 她那段时间还会患得患失,有报道形容她:“像一个穷途末路的文艺青年一样恐惧”:生活这就要来了么?还没来得及自我实现,生活这就要把我淹没了么?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4年,直到大学临近毕业,她才找到出口。彼时,郝景芳捡起了之前一直断断续续的写作,开始正式提笔写小说。她先是尝试了一些短故事,虽然并不能经常发表,但能借这件事调整心态。到了博士期间,她又写了第一个长篇小说,写作这件事带她短暂地逃离了现实世界。 郝景芳把自己日常看到的、想到的、想到但想不开的,变成意象写进书里,在那里开辟出另一个新世界,也是在这个世界,她第一次意识到“行动”的重要性:“当人进入内外交困的气馁状态,某种一小步一小步可以让自己动起来的事,是心里重要的能量来源”,帮她一点一点重新找回那个心里的“我”。 想通这件事儿,她进入到一个正循环。后来在接触教育工作的时候,也曾出现过摇摆,担心自己在做的事,能不能真的让想要帮助的人的境况好起来,但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们现在每做一步都要观察,这个事情是不是真的能让服务对象感到价值,是不是真的能帮助一些他们。” 接受采访的当天中午,郝景芳还在“不焦虑父母俱乐部”做直播,为用户答疑解惑。用这样一种中间没有任何遮挡的方式,即时地得到反馈。 最直观的一次,她曾近距离感受,自己在做的事情带给别人命运的改变。多年前,郝景芳在西部支教时候教过的一个女孩向她求助,通过郝景芳的介入,女孩有了重新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她离开当保姆的人家,回老家读了幼师专业,如今已经是当地一名老师。 女孩婚礼的时候,邀请了郝景芳参加,“还是那么点儿小孩呢,就已经是高中班主任了,”她感叹。 郝景芳在雨果奖领奖台上 到了现在,外界已经很少能窥见郝景芳情绪化的时刻了。哪怕是当年《北京折叠》获得雨果奖,她“小女孩态”似的欣喜,也只持续了一瞬间。当时她发了几条朋友圈庆祝,发到第三条时,已经开始不好意思:“惹人嫌就这一天吧。” 朋友圈发完就完了。她不会在这一件事中,过多地停留。 这次采访过程中,有一个我意料之外的时刻,当我们聊到创业至今的挣扎时,郝景芳几欲落泪:“会有个别一点事情,烦恼到心里,比如你曾经对他很好的员工,在离开时狮子大开口,这个时刻我会觉得很扎心。”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总得接受这些失望。” 眼泪还没有完全干透,郝景芳整个人的状态已经准备好了。 哪怕这两年在线教育不景气,合伙人崩溃到身体出现问题,她的烦恼还只停在脑子里,根本没往下走:“心理上其实没啥压力,我还好,真的。”她说,自己在乎的只有两件事:一是确定要不要坚定做下去,二是确定做下去,那就只剩策略问题。” 策略里只有两件事:怎么活下去?怎么能更好地活下去? 理想是矛也是盾 让郝景芳一直保持超强行动力的,不是行动本身,而是她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后来,她回忆起之前的迷茫,会觉得之所以陷在思维偏差里动弹不得,不是缺少毅力或勇气,而是没有方向感,“不清楚在很远很远的未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于是不知道该怎样迈步子。” 要找到方向感并不难,以郝景芳的履历,她很多事可做。比如继续宏观经济学的研究,在象牙塔里躲清静;又或是做一个全职作家,只管创作就能省心赚版税……只是,在千万条道路当中,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更难的一条。 在短篇小说《北京折叠》当中,郝景芳展示过一个被折叠起来的世界,北京由三个空间交替折叠,不同阶层占据了不同的空间,享受着不同的资源,甚至按照不等的比例,切割着时间。其中第一空间有24小时、第二空间16小时,而第三空间只有8小时。 这当中多有现实的投射。在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工作的时候,郝景芳在国贸工作,见到的是衣着光鲜的人们,做着能够真实影响别人命运的决策。下班之后,她回到当时的住处所在的清河,窗外,是遍布的棚户区、小苍蝇馆子和大市场,底层劳动者在城市边缘挣扎求生。 郝景芳现在在做一个名叫“折叠宇宙”的计划,有着和真实宇宙一样的复杂,她在做的每件事情,都对应着这个宇宙当中的一个侧面。探索教育公平“用科技发展给更多资源不丰富的家庭带来优质素质教育”,她还做科幻写作,“一个社会中,也会有非常多文学表达和创作。” 但相较“折叠宇宙”计划最终要呈现的面貌,郝景芳坦言,现在在做的事情,连5%都不到。“终极的目标就是希望,这个宇宙,一部分给孩子,让他们在这个宇宙中成长;还有一部分给成人。”她很清楚,想要改变些什么,要靠孩子和父母两代人同时努力。 最近出版的新书《中国前沿:不如问问科学家吧》,就是希望以与科学家对话的形式,将最新的前沿科技带给更多的成年人,让他们有机会去改善自己的生活。在郝景芳看来,科技恰恰是拉开差距的关键环节之一,她一直想要做的就是弥合差距,去撼动不平等。 这听起来有些理想主义。让人联想到郝景芳之前提到童行书院时,强调的“公益可持续性”:免于在募捐压力下产生“贩卖悲惨”之举,能够自己造血做公益,“童行要努力挣出做公益的钱。挣钱和独立,有时候也是道德。”不得不说,这样的做法在商业世界是罕见的。 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份理想,郝景芳成为了郝景芳。理想或许曾一度让她痛苦,但如今也是她勇往直前的支撑。 采访最后,我问她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是否还有感觉到困难的时刻,郝景芳笑称,如果重新选,还是会走这条更难走的路,只是在一些具体的合作策略上,可能会更聪明一点。但同时她又说,应酬这件事儿,对她来说真的很难突破,主要还是情绪上抵触:“就不太想干”。 这可能不会是永久性的问题,毕竟郝景芳一直在拓宽边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