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人陈杰已经和各类涉嫌养老诈骗的违法犯罪行为抗争了6年,从最开始保护自己年迈的双亲,到后来帮助国内其他100多个受害者家庭,他曾感到无助与彷徨,但始终没有屈从。今年4月,中央政法委、中央网信办、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等多部委联合开展为期半年的打击整治养老诈骗专项行动,强调要迅速形成严打高压态势,依法严惩养老诈骗犯罪,突出打击重点,严格依法办案,把追赃挽损作为专项行动的重中之重,确保打出成效、打出声威。 国家出手“严打”养老诈骗,这让陈杰感到十分激动,他向记者讲述了6年来自己“死磕”养老诈骗的经历:“我希望每个中国老人能有一把预防养老诈骗的‘保护伞’。如今国家出手,对于我们这样深受其害的家庭来说,真是一大福音。” 文、图/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武威(除署名外) 恩爱老夫妻深陷“神医”“投资”骗局 “母亲大半生积蓄被骗光” 在陈杰眼中,他的父母是格外恩爱的一对老人。父亲年轻时是军人,退伍后与教书的母亲在成都相识相爱,结婚50多年一直相濡以沫,“他们的感情真让人羡慕,到现在睡觉时都紧握着对方的手。他们退休后一直说想要去很多地方旅游,如果不是6年前我母亲突发脑梗,如果后来没有遭遇那些养老诈骗,我们一家一定能很幸福。” 陈杰介绍,2016年3月,他母亲在家就餐过程中突然双腿失去知觉,后送医院确诊患上脑梗,从此半身不遂。他父亲想尽一切办法,希望老伴能够重新恢复健康,但由于他父亲不太信任正规医院的医生,加之一些江湖“神医”信口雌黄,让陈杰的母亲服用各种保健品,甚至使用“牛角梳敲击法”这类荒诞的方法给老人治疗脑梗。此后1年,陈杰母亲的病情发展得越来越严重。 陈杰后来发现,父亲购买的这些保健品和邀请的所谓“神医”都是他加入的一个俱乐部里的会员介绍给他的,“这个俱乐部让父亲很有归属感,平时会员们都会统一着装去这个俱乐部,听一些‘老专家’讲国家大事,父亲还被俱乐部冠以‘××俱乐部董事局常务董事’等头衔。而每次俱乐部开会,各种各样的保健品推销都在会场中大行其道。” 当陈杰发现父亲给母亲使用“牛角梳敲击法”后,曾到俱乐部里大闹一场,甚至一度和父亲闹僵,尽管很多事实摆在眼前,但他父亲那时却像着了魔一样,无论怎样也不愿相信儿子的话。 而更令陈杰痛心的是母亲的被骗遭遇。一次在家照顾母亲的时候,母亲突然对他说:“我给你说个事,我从2011年开始投资了好几个项目,现在生病没办法管了,你去看一下,能收多少钱。” 母亲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间,说所有投资资料都在里面。陈杰打开一个盒子,里面堆满了各种项目的合同、材料和借款单。这些资料显示,他母亲共投了6个项目,投入了80余万元。“反正这些以后都是你们俩兄弟的。”母亲说。 陈杰翻看后心里一惊,他当下就感觉母亲是被骗了,为了弄清楚母亲投资的6个项目到底还有多大的收回可能性,陈杰开始逐一对这些投资项目进行了解,结果却令他痛心疾首:母亲投的第一个项目公司早已被查,该公司负责人在2011年就因涉嫌非法集资被警方抓获;而其他五个项目,或电话变成空号,或已“人去楼空”。 后来陈杰了解到,母亲被骗就始于参加这类公司举办的低价旅行团,在某地的酒店内,这家公司的员工表示团费不够,要向老人们借钱,再将钱置换成老年公寓,这样老人每年可以收到租金,老了还可以去住,他母亲表示:“我当时就想,手里有点钱,银行利息又低,可以投资这个,给儿子们挣点钱。” 而他母亲自此也被各种“投资项目”盯上,老人的防范意识很低,每次都被对方的话术吸引,遇到项目无法兑现时也听信他们的说辞,就这样,陈杰母亲的大半生积蓄被全部骗光。 父亲轻信宣传擅自停药险丧命 诈骗公司成员常“改头换面”逃避监管 经历父母相继被骗后,陈杰痛定思痛,觉得自己陪伴父母的时间太少,使他们成为“空巢老人”,也因此成为养老诈骗的主要目标。从2017年开始,陈杰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花大量时间陪伴二老,并将坑害父母的每个公司操作人一一记录,同时研究这类公司的惯常手法和防御他们的方案,他随后还通过自己建立的微信群及公众号为很多受到养老诈骗不法侵害的家庭提供帮助。 这6年来,在陈杰的反复恳谈下,他母亲已经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陈杰的父亲却依然没有太多改观,对于“善良但没有分辨善恶能力”的父亲,陈杰觉得辩论和争吵不能改变现状,只能象征性地顺从父亲,但其实他一直在暗中对父亲进行保护。比如,疫情防控期间,他在父母的家门口贴了一个二维码,反复叮嘱父亲,登门者必须扫码才可以进屋,方便以后溯源。陈杰经常检查父亲收到的快递包裹是否有安全风险,同时经常陪父亲一起去参加各种“大健康”名义的展会,尽可能避免父亲上当受骗。 “父亲已经陷进去了,他也是我的研究对象,即使我经常陪着,但也不可能时刻‘拴’在他身上,我感觉他平均每个月还是要被骗1到2次。”陈杰告诉记者,经过他的了解,大部分上当受骗的老人都有轻度失智的现象,而在他们年轻时,基本没有遇到过这类极具诱导性的营销方式,这也导致了老人容易受骗。而在很多案例中,这类老人都是“坑老公司”的主要目标对象。 去年,陈杰父亲通过电视购物看中了一款不知名品牌生产的、宣称能治疗前列腺炎的肚脐贴,他花了2000多元的高价购买,每天将其贴在肚脐上。陈杰曾问父亲是否有效果,他父亲的回答是:好像有点。而记者查询后发现,类似的肚脐贴就算是在一些百年老字号药材店里也仅售几百元。 “花点冤枉钱”都还算小事。去年11月,陈杰父亲在路过一个离家不远的小巷子时,见到一家卖氢气机的公司门店。店员向他推销“氢气机可以治疗癌症、青光眼、高血压、心脏病等疾病”。他父亲一开始也不相信,但店员多次邀请他父亲去一些酒店参加会议,各种“有头有脸的专家”在会议上对所谓氢气机的功能进行系统性的宣传,还送给陈杰父亲两本很厚的书,详细介绍氢气的治疗功能,到最后,该店员告诉陈杰父亲,坚持使用氢气机一段时间后就可以不用再吃降压药了。 随后,陈杰父亲花了近7000元购买了3件套——氢气机、眼罩还有一个水杯。陈杰父亲本就患有高血压和冠心病,在使用氢气机“治疗”一段时间后,他就擅自停药了。今年1月,陈杰发现父亲的行为后,反复恳请他停用这个机器,继续服用降压药,但父亲却置之不理。直到今年3月,他父亲突然眼前一黑,在家中晕倒,幸亏送医及时才无大碍。“医生告诉我们,老人出这个问题就是他擅自停药造成的。”陈杰说。 “要想让深陷养老诈骗中的老人迷途知返真的太难了,他们遭遇的这些公司几乎都是老手。”陈杰表示,经过6年观察,他发现这类专坑老年人的公司大多会精心设计商业陷阱,进行虚假宣传,由分工明确、经验丰富的团伙成员运作;为了逃避监管,这类公司大部分的产品或者服务都在打法律的“擦边球”,而且这些公司组织及经营的地址和注册地址通常都不一致,开展经营的场所也不固定,以此逃避消费者投诉或者监管处理。这些公司主要成员的年龄多在30岁~45岁之间,有在一家或多家养老诈骗公司的从业经验,往往一家倒了就去另外一家,多是坑骗老人的“惯犯”。这些公司往往喜欢采用旅游、会议等活动方式,以将老人完全与家人分离的方式进行宣讲,以便其精心设计的商业陷阱能够顺利进行。 “我就见过这类公司的工作人员,以前保存了我父亲的电话,前头的公司倒闭,她就立刻改头换面,代表另外一家公司向我父亲推销产品和服务。”陈杰告诉记者,在实践过程中,要想斩断老人和这类人员的沟通联系非常难,如果只是给老人换个电话,这些人往往还会登门拜访,嘘寒问暖,从而继续下套。 曾成功为父母挽回16万元损失 他却经历“一生中最漫长一周” 这6年来,陈杰一直试图为父母遭遇的养老诈骗挽回损失。但在他看来,父母遭遇的是“系统的、有组织的商业欺诈”行为。一方面取证很难,另外,这类公司早就想好了退路以规避风险。比如不开发票,公司法人通常是那些和公司没有一点关系的“张三李四”等,因而陈杰挽损成功的概率很低。 在屈指可数的挽损成功案例中,有一件事让陈杰记忆深刻,并后怕万分。2019年,他父亲经过一位“掮客”介绍得知,某干细胞制药公司正和外地某著名三甲医院合作,开发出一款干细胞针,打完针可以完全治好母亲的脑梗,让老人重新站起来。 陈杰告诉记者:“我父亲听到后非常激动,主动把这个事告诉我。我一听却十分怀疑,哪有什么灵丹妙药能治好脑梗?于是我马上和那家三甲医院联系,问对方是否和××干细胞制药公司有合作。该院坚称‘我们没和这家公司合作’,我马上就把这信息反馈给父亲,但父亲却仍坚信不疑:‘你肯定搞错了。对方就说这个药可以让你母亲3个月后站起来的’。” 到了那个周末,当陈杰再次去探望父母时,却发现家里没人了。“无论我怎么打电话,他们都不回我,我就觉得我爸肯定带着我妈去外地了。我就去报警,和警官一起查看录像资料以及车辆在成都的活动轨迹。”心急如焚的陈杰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无法联系上父亲。对父母的担心,加之一直以来的无助感交织,他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原来,当时已77岁高龄的陈杰父亲带上他母亲以及那个“掮客”,开上自家的小轿车,一路从成都驶向外地,“父亲回来后自己都说,他在高速上的车速没有低过100km/h,我父亲有很严重的老花眼,一般晚上是不开车的,但为了节约时间,他们一路上几乎没有停过,花了2天1夜的时间,他们就赶到了当地。” 陈杰说:“我后来了解到,父母外出前已按照对方发来的账号付了16万元用来打针,工作人员还说,考虑到父亲是退伍军人,母亲是教师,原本是要收16.8万元的,现已优惠了8000元,注射完干细胞针后,父亲又风尘仆仆地开车带母亲返程,一路上只在中途停留住了一晚。” “这可能是我一生中经历过最漫长的一周了,我非常担心,也很痛苦,为何那么久我都没有改变我父亲的想法。唯一幸运的是父母亲最后都回来了,我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我开始调查这个公司。”陈杰告诉记者,经过调查,他发现这个公司根本就没有相关医疗资质。随后他强烈要求父亲找这个公司开发票,最后那家公司开了一张6万元的医疗咨询发票,但仍有10万元没有开发票。 拿到发票后,陈杰就到当地卫健委投诉这家公司虚假宣传,非法行医。经过几个月的调查,终于认定该公司非法行医,对方最后退还了打针的16万元费用。当然,3个月过去,陈杰的母亲病情并没有好转,更没有像该公司承诺的那样“站起来”。 陈杰告诉记者,其他几个挽损成功的案例,也都是在公安和媒体的推动下才成功挽损的,“类似这种医疗保健类的养老诈骗,我们非常难取证,因此现在父亲一旦要去开‘座谈会’,我都会跟着一起,全程录音录像。从2017年到现在,这些视频、音频已经存满了我的5部手机。” 他帮更多家庭抵御“银发杀手” 希望每个家庭都能有一把“保护伞” 除了帮自己父母维权,6年来,陈杰还接触了数千位遭遇过养老诈骗的老人,收集了1万多个相关案例,陈杰说:“近年来很多养老诈骗案例又有了新花样,比如这几年,我就接到过很多以防疫为名的养老诈骗,如有一户老人被假冒的防疫人员骗了9万多元。” 陈杰总结出许多受骗老人的共同点: 1.思想观念传统;2.容易轻信他人;3.为人善良;4.性格强势,与家人沟通较少;5.经济独立;6.独居;7.信息来源相对较窄。 他表示,这样的老人最容易沦为“职业坑老公司”的目标,也是最需要家属和社区帮扶的。因为一旦这些老人被盯上,往往会遭遇有组织、有预谋的商业陷阱,不法公司会根据老人的弱点来设计诈骗方案,以提供服务或产品的形式骗取老人的财产;此外,这些公司往往还进行信息交互,若一个老人在某家公司受骗了,另外的不法公司也会得到老人的信息,这样老人就容易陷入反复被骗的“恶性循环”之中。 “养老诈骗真的是‘银发杀手’,对家庭和社会危害很大,我相信这也是国家出手整治养老诈骗的原因。”陈杰说。 陈杰也从自己的经验出发,教这些受害者和其家属取证的技巧:“很多朋友都会问一个问题,就是在他们受到侵害的过程中如何取证?我会教大家买一根手机挂绳,将它挂在脖子上,一旦进入会场,就可以打开手机同步录视频;第二是要表明身份,比如在录像时口头介绍一下今天的日期,对方的身份等,然后简单清楚地提一些问题请对方回答,并记录下来;同时手机在录制过程中要开飞行模式,尤其是重要的取证,以免有电话打进来时中断录音录像;同时还要提前清理手机内存,以保障手机有足够的存储空间。” 陈杰表示,目前面向老人的诈骗主要为保健品诈骗和医疗诈骗。保健品诈骗团伙常常利用会议、讲座、虚假专家宣传、免费送礼品等方式销售假冒伪劣保健品,对此陈杰的投诉建议是找当地市场监督管理局和工商局;医疗诈骗则主要是诈骗分子假冒和知名医院合作,无医疗相关资质却开展诊疗活动,对此陈杰建议是向当地卫健委、工商局或属地派出所投诉。 “我希望未来每个家庭都能够有一个‘保护伞’。如果每个家庭能有一个受过培训的家庭成员,能及时有效记录老人遭遇的养老诈骗,社区和家庭间共享老人的保护信息,及时采取预防及救助措施,就有希望保护这些善良的老人们。接下来,我希望与社区合作,在社区、媒体平台上开培训课,教老年人和其子女如何识破‘坑老’骗局,做老人的‘保护伞’。” 今年4月,多部委正式向养老诈骗“亮剑”,给了6年来一直在维权中迷茫的陈杰一剂“强心针”,他相信在国家的重视之下,自己和其他深受养老诈骗之苦的家庭一定能够苦尽甘来。 陈杰说,他接下来更进一步的想法是把老人保护规范化,职业化,以长期应对养老诈骗乱象。 来源: 广州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