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成都有一个微信公众号，叫《行脚成都》，前些日子在这个公众号上读了罗兴才老师的《我心中的寒坡垭小学》和朱晓剑老师的《1980年代的民办教师》，我也情不自禁的浮想联翩，桩桩件件有关我身边的民办教师的往事涌上心头。

我是在太行山老家的学校里读的小学和初中。由于老家属于偏远山区，又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学校里公办教师极少，多的是民办教师。这些民办教师虽然说待遇低，条件差，但工作的热情不低，工作的质量不差。现在几十年过去，就从我身边的那些民办教师再回头来看那时普遍的民办教师，还真是有很多很有水平的。

那时的知识青年分两种，一是下乡知识青年，一是回乡知识青年。栗宪庭就是一位回乡知识青年。他虽然长得又黑又瘦又小，但字写得好画画的好，村里的黑板报都是他一手包办。村里看他是个人才，就让他去当了美术老师。粉笔、铅笔、钢笔、毛笔中了魔似的，都在他的手下瞬间就变成了一幅幅美轮美奂的艺术作品。他的身边，也就聚集了一大帮爱画画爱写字的孩子，我二哥、栗清河、栗二有就是其中的几个。栗宪庭在工作之余，还把村里有共同爱好的年轻人拢到一起，成立了一个文化社，常在一起画画写字写诗，也猜猜谜语对对对联。每年的正月十五，我们村的传统节目本来就多，跑竹马，踩高跷，扭秧歌，耍武术，摔礼花，热闹的很。有了他们，这热闹又平添几分。他们进行有奖征答，诗词、对联、谜语、书画，都挂在村中央的舞台上，让全村人都来参与。高潮是在正月十五的晚上所有传统节目结束之后，他们举行颁奖仪式。奖品虽说就是一块肥皂一条毛巾几支铅笔之类，但重要的是“我获奖了！”这个文化社一直到现在还在，只是人一茬一茬的换，老的老了，新的来了！中央电视台农民频道还曾专门做了专访节目。我们地区对青年教师进行轮训，美术班的老师都是像侯一民、古元、李桦之类的著名画家，因为中央美院的“五七”干校就在我们这里，培训老师很自然的就请了他们。在这个轮训班上，栗宪庭深得老师们的喜爱。后来实行推荐工农兵上大学，老师们也都回了美院，给他来信希望他做好工作，争取被推荐。最终栗宪庭如愿以偿，被推荐到中央工艺美院上学。之后到《美术》杂志当责任编辑。四川画家罗中立的《父亲》就是他力排众议，放在《美术》封面，才引起轰动，一炮走红的。京城里太闹，想做点自己的事很难，栗宪庭找了一大圈，最后选了宋庄这个北京和河北交界的地方租了一个小院，没事了过来住，写写文章思考思考问题。1990年代初，北京要举办亚运会，清理闲散人员。一大批居住在圆明园的艺术家都在清理之列。可知道他们都是怀揣着梦想漂在北京的，要他们回去，那梦想就彻底破灭了。听说栗宪庭在宋庄住，他们就一窝蜂的奔着栗宪庭到宋庄了。渐渐的，宋庄就形成了现在的规模。而栗宪庭因为理论功底深厚，艺术思想前卫，人品敦厚淳朴，身边也就聚集了很多很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他也就被世界美术界誉为“中国现代艺术的开山鼻祖”。

我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叫栗兴民。他很有才华，师范毕业在城里一所学校当音乐老师，文革开始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被打回老家挑大粪。他的爱人——一位漂亮的城里姑娘，就毅然决然的和他一起回了老家。在农村，挑大粪是带有侮辱性的工种，都是让那些有这样那样问题的人来做。明明知道这是在侮辱他，但他文人的傲骨傲气丝毫不减，每天总是挺胸昂头的挑大粪，梳着个一丝不乱的大分头挑大粪，戴着副上世纪五四时期文化人标配的黑框圆眼镜挑大粪。白天挑大粪的日子好说，寂寞孤独的黑夜难熬。他就从收废品的纸堆里找出一本《四角号码字典》研究起来，慢慢的也就钻了进去。后来学校太缺老师，就让他去代课了。正好教我的初一语文。有一节课他讲毛泽东写的《卜算子·咏梅》词后附录了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时间过去都五十年了，但这节课我依然记忆犹深。栗兴民读完毛的词，又读陆的词:“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读着读着，我们就听见他声调变了，看见他眼泪出来了。当时，年少的我就觉得很纳闷，一首古诗词何至于这样大动感情呢？后来，我才渐渐悟到，是陆游的词引起了他强烈的共鸣，触到了他心灵深处的痛点。恢复高考制度后，他也跃跃欲试，直接报考了南开大学音韵学张清常教授的研究生，专业课很好，英语不及格，未果。第二年再试，超龄！这时，张清常教授向他建议“以你的专业水平，可以搞搞汉字编码研究。”当时，计算机刚刚传入国内，汉字如何输入成为了电脑在国内广泛应用的瓶颈。他就一头钻进了汉字编码的研究。他又被平反，恢复了正式教师的工作，回到了小城。他的工作热情空前高涨，白天上课教书，晚上加班开夜车搞研究。很快他的汉字编码研究有了突破性进展，cz—2汉语二元输入方案被国家有关部门认定，输入速度远远快于河南王永民的五笔字型输入法。他也被当做科技人才调入邯郸大学。我曾写过他的一个报告文学在北京一家杂志发表，采访他的过程中，我把他和河南王永民进行比较分析，河南王永民的研究得到了河南省的高度重视，专项经费保证，研究机构配备，研究人员确保，而栗兴民这里情况就大不同了，没有经费，没有研究室，更没有研究人员，就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单打独斗。最终还是王永民完胜，栗兴民则沉沙折戟了！虽然如此，但栗兴民老师依然是我心中很伟大的英雄，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位夸父，倒在逐日的干渴的路上。当年为了表示对栗老师的尊敬和支持，我曾经写过他一个一万多字的报告文学，先后在北京的《民主》杂志和当时的《邯郸市报》发表。当时的报刊对发表纪实类文学作品的发表要求很严，发表前必须有作品主人公的单位党组织盖章，以示作品内容属实。我到了邯郸大学党办室，党办室要我去找一把手，一把手看也没看作品，就说“这个同志刚到单位，我们不熟悉他！”可见当时的官僚程度和栗老师单位对他的支持程度。好在当时的《邯郸市报》领导很耿直，“不盖章，没关系，直接发！责任报社负！”那篇稿子不仅在《邯郸市报》文艺版发出，还是当时征文比赛纪实类作品的第一条。

我们老家一个自然村又分为南胡村、北胡村两个行政村。文革期间，南胡村的派性争斗很厉害，见天跟“鏊子烙饼”似的。王少敏因多才多艺脑瓜聪明各派都抢着找他。王少敏渐渐就烦了，正好要“复课闹革命”，要成立“贫管会”（“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的简称），他就自告奋勇去学校贫管会的领导了。学校里老师奇缺，他就又自告奋勇当上了民办老师，教教政治、美术之类。一晃十几年过去，他成了家有了孩子，而且是三个小子。他虽说转成了公办教师，但微薄的收入也养活不了老少全家大大小小的几张嘴。他只有充分发挥他多才多艺的特长，每天在学校上完课回来就又奔赴另一个战场，为村里红白喜事帮忙画“炕围子”、画门心、油漆家具、画棺材等等等等。长此以往，他的身体透支严重，终于在那年春节前的一天，从外面给人油漆家具回来，说要躺倒炕上休息一会儿，躺倒就再也没有起来。他走的那年刚刚四十不到，也刚刚转正不到五年。学校里的老师们、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扼腕哀叹天妒英才，哀叹他的英年早逝，哀叹他的疲于奔命。

当年跟着栗宪庭学画画的孩子很多，我二哥、栗清河和栗二有都是佼佼者。但他们的命运却大不相同。我二哥先是在学校当民办老师，我们当地成立剧团，他考进去当了美工，再后来剧团解散，他就北漂到宋庄，现在是国家一级美术师。栗清河后来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在一所高中当美术老师。栗二有的命运最坎坷。他高中毕业因为画画的好，也去当了民办教师。那几年正好从民办教师中招收公办教师，第一次他考上了却被顶替，第二次又考上了又是体检不合格。但他没有任何丧气灰心，依然坚守在三尺讲台之上，直到最后教育行政部门清退所有民办教师，他才回家种地了。他一边种地一边下狠心要培养好孩子。孩子也很争气，高考上了湖南的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就在湖南的一家高科技企业工作。这孩子很要强，嫌湖南工资太低，跳槽到了华为，被派到马来西亚工作。没想到在2014年的那场马航mh370空难中莫名其妙的没了。栗二有顿觉天塌了，地陷了。他现在只有两件事，一是到北京上访，一是回家去地里，天天望着地里的榛子树，喃喃地说:“明年榛子树花开结果，我儿子就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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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边，像这样的民办教师还有很多，比如被誉为灌篮高手的体育老师栗维良，比如青春靓丽爱生如子的蔡从清，比如教学有方却因计生问题生死不明的刘午时，比如执着三尺讲台却家境贫寒最终为爱远走他乡的孙增根……他们的命运不同，归宿各异，但他们都有几个共同点:对教育事业的忠诚，对每个孩子的热爱，对职业职守的负责，对家乡人民的无私奉献……所以说，从某些角度来说，这些民办教师也是最可爱的人！

朱晓剑老师在他的文章最后说:“我们不该遗忘那些民办教师。他们所做出来的业绩，看似微小，却对一方地方文化、经济，有着自己的贡献。从这个角度看，民办教师虽然是教育资源不均衡下的产物，却是带动乡民向往美好生活的可能。”的确如此。但我还是要说，民办教师是那个年代中国乡村教育的一支重要的力量，正是这一个庞大的不拿工资却无私奉献的群体，用自己瘦弱却坚韧的肩膀支撑着中国乡村教育的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