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本科生

《新闻叙述》课程学员 梁键强

指导老师：王辰瑶 编辑：苏子涵

吴毅超无奈回到了湖南大学里上课。这学期开课两周后，他被同学匿名举报找人代上课，遭到学院内通报批评，并被给予记过处分。

事情是这样的：吴同学在寒假就找好了大三下学期的实习，但因为实习与上课的时间相冲突，他招募了代课者长期签到。吴找人在两周内代上了四门课程。为此，他付给每门课的代课者约60元。如果不是被举报了，吴毅超现在可能在实习中。

在高校学生中“有偿代课”并非新事。早在2017年，安徽广播电视台就进行过调查，发现有高校学生凭代课能月入过千；同年11月，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校园媒体公众号“西北角Corner”推出相关报道，指出即便是清北等知名高校，也存在着有偿代课的情况。如今距离媒体最早曝光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我调查发现，这种灰色现象依旧存在，甚至愈发普遍。

代课者：坐在别人的课堂里写自己的作业

“有偿代课”，是指代课者替雇主在既定时间上课签到，并收取一定劳务费的行为。吴同学和我说，他所在的这所大学，有学生组建了代课群，用于连接雇主和代课者。雇主发布招募信息，说明课程的时间、地点、考核方式等。有意愿的代课者会私下联系雇主，了解学号等基本信息，并替雇主上课。吴在群里为自己的四门课各找了一位代课者，每节课15元，一周上两节。

在熟人帮助下，我顺利进入了湖南大学某学生代课群。该群不设实名，不时有人发布代课消息，其中夹杂着作业代写、测验代考的求助信息。据我观察，不仅是湖南大学学生，广东药科大学、广州大学等高校学生中都存在着类似的群聊。

广东药科大学学生代课群截图（图源自受访者）

广州大学学生代课群截图（图源自受访者）

在深圳大学学生中，有便于供需双方对接的微信小程序“SZU帮帮”。要想使用该工具，需上传深圳大学校园卡正面照，通过实名认证。

我进一步追踪发现，“SZU帮帮”小程序内嵌在微信公众号“Hello帮帮”之中。该公众号的账号主体为“深圳布鲁苏科技信息有限公司”。今年4月9日，“深圳大学”微信公众号发布了名为《冒用深大名号、发表不良言论…这些校外商业自媒体，要警惕》一文，明确指出“Hello帮帮”为自媒体号，不属于深圳大学的官方微信公众号。

“SZU帮帮”的小程序截图，里面会有找人代课的招募帖

湖南大学某学生代课群的聊天记录，“dk”就是“代课”的意思

广东药科大学的林心仪从去年11月份开始帮人有偿代课。收费10到15元一节，如果时间紧急，价格会相对高一些。林曾经接到过20元一节的定向越野课，她没有坚持上完全程。“点名后去跑步，（我）在途中溜了”。林向我解释，代课者只需帮雇主签到，无须完成作业、考试等任务。如果代做作业，雇主要额外付费，或是重新找人接单。

完成签到后，林心仪会收取劳务费，然后坐在课堂上，用剩下的时间来写自己的作业。有些雇主出于信任，会先付费。对于长期单子，双方会自行协商费用结算的事宜。

林心仪和学生雇主的对话

如果存在突发情况，在接单后，代课者可以退单，并交还钱款。但林心仪从来不退单，“代课是要赚钱的”。林告诉我，有的人既没有上课签到，也不退还费用，导致雇主“人财两空”。此类情况发生后，群主还会发布公告，把聊天记录公开到群里，警示其他的接单者。

“花钱买时间”和“用时间换钱”

当被问及为什么要代课时，林心仪给出了两个答案：打发时间和赚钱。她上大一，没有过多的课业压力。有时花销过大，林就会选择做代课来弥补资金缺口。她这学期一周平均接了三四单，月收入估计为400元。

梁咏霖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她曾有偿替一名研究生上网球课。梁同学并非长期从事代课兼职，只是对网球运动感兴趣，而且恰好有时间帮人上课。她所代上的体育课，原定50元两节课。梁先收了一半费用，完成课程后再收下另外的一半。由于网球课的体验出乎意料得好，她没有要剩下的25元。

比起代课者，学生雇主显得更为繁忙。广东药科大学的李沁言离本科毕业还有一年时间，身边的同学已经开始准备实习。她说，虽然大四有长达五个月的实习时间。但出于找工作的考虑，他们会尽早实习，提高竞争力。李在这学期有8门必修的专业课。由于实习要求全天到岗，无法回校上课，与她在同一专业的舍友在代课群上招募了长期代课，用来应对点名。

不仅如此，考研、考公等也让一些学生应接不暇，于是只能“花钱买时间”。

湖南大学的何冰对我说，“有些专业核心课与就业、考研没有一点关系，想应用于实际，需要重新自学。”到了大三下学期，何不仅要修满21个学分，还有额外的课程实验。如果每节课都上，他就没时间复习考研了。

安徽大学社会学教授王云飞在接受安徽广播电视台经济生活频道《经视1时间》采访时分析高校学生代课现象时说：“一个知识本身对他的未来生活、工作学习中没有实用性的话，他们往往选择了逃避，但是我们课程的设置当中，他是必须要有学分的，那么学分又必须拿，这样一来，就选择别的学生，愿意去花一定的成本让别人去替他上课。”

但其实高校教学安排中有一些设置可以帮助学生既拿到学分，又不用上课。如南京大学的教务系统上有“免修不免考”的选项。当课程安排与其他事项相冲突，且学生已掌握了相关知识，可以申请免修不免考，无须到场上课。如完成平时作业并通过期末考试后，能拿到相应学分。我查询发现，湖南大学其实也有相应的“免听”条例。不过，吴毅超没有申请。

此外，节假日外出也是寻求代课的重要原因。据我观察，五一前各大高校代课群的需求单数激增。以湖南大学的某一代课群为例，我统计该群四月二十九号当天的需求量约为38单，远多于普通工作日的10单。广州大学的吴磊告诉我，他抢不到回家的“五一”高铁票，只好选择提前一天离校，并花了12元找人代课签到。

高校严查代课为何未能奏效？

找代课一事被校方发现后，吴毅超被记过，失去了保研机会。他的学分绩原本在专业前20%，是很有希望保研的。高校严格处理代课问题，早有先例。根据早先报道，2018年5月7日，华南理工大学广州学院三名学生就因找人代课被学校警告和严重警告。同年9月，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艺术与传播学院在其微信公众号中明确指出“请人代课或代人答到的，给予警告处分，情节严重的或者具有经济利益行为的给予留校察看处分”。

但在违纪处分的压力下，为何代课现象仍时有发生，甚至愈发普遍？

我在询问了多位学生雇主和代课人后发现，代课服务之所以难禁绝，表面上看与高校课程的签到方式有紧密联系。高校目前的签到分为线下、线上两种。前者是点名举手或在签到表手写姓名，后者可以通过签到码在线签到。任课教师一般采用以上两种方式考查学生是否到课，并不会一一核验学生身份。而且高校灵活的选课方式，也让老师很难记住课堂上的每一个学生。

林心仪告诉我，为了降低存在感，她会尽量在后排落座，安静自习。深圳大学的张美钰曾找过长期代课，她不太担心被老师发现。“一门课有四十来个人，老师一般不会发现”。

梁咏霖向雇主专门确认了网球课会怎么上，“她（雇主）说体育课比较水，老师也只是随便考核，大家都学得不咋地”。 她觉得风险不大，就接单了。网球课后，老师还夸梁咏霖有潜力，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本不应该出现的学生。

为了查验学生身份，部分高校采用了新的签到方式。据《北京晨报》的往期报道，北京理工大学珠海学院曾用指纹签到来防止学生代课，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也试图通过拍照的形式核验学生名单。但由于各种原因，上述方法难以推广，反响平平。

但高校有偿代课现象的深层原因恐怕与教学质量和学生的实际获得感有关。湖南农业大学李慧慧的论文《基于高校有偿代课现象的反思》指出，除去学生本身的不诚信外，代课还反映出课程设置不合理和授课教师讲课素质与学生需求不相匹配等问题。何冰告诉我，他上学期听一位知名教授的《中国近现代史纲要》课程，一次都没有缺席。至于自己的某些专业课，他却翘了十次。谈及原因，何冰回答道：“老师讲得好，我就不会缺席。有些老师讲课水平不行，不如自己回去看书”。

更不容易被发现的“代刷网课”

随着近年来上课形式和课程考核方式的更新，代课也发生着新的变化，出现了代跑、代刷网课等新的形式。例如湖南大学通过手机应用“步道乐跑”来考察学生体育锻炼的情况。要获得该学期体育课总评分的20%，学生需坚持跑步40次，每次1公里以上。何冰花了15元找代跑服务，顺利拿到了这部分分数。他还找人代刷《新视野大学英语》的线上听力练习，轻松取得了95分。这类代网课、代线上考核的有偿服务比线下代课更难被察觉。在如今校园流行“有偿代”服务的情况下，如何让学生真正回到课堂汲取知识，而不是流于“签到”等表面形式，恐怕是高校必须面对的一大难题。

（应受访者要求，吴毅超、林心仪、李沁言、梁咏霖、张美钰、吴磊、何冰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 我院学生代课通报批评。严禁代课，发现一起处分一起！ https://mp.weixin.qq.com/s/OkLGytg3Z1ApmUcLmRZRNw

2. 学院通知 | 代课学生处分决定 https://mp.weixin.qq.com/s/sHIu0xlzgaju963Cmreowg

3. 学生手册学习｜代课和代答到会被处分 https://mp.weixin.qq.com/s/tIYqkSoNyMxtQRRlZpq5wA

4. 大学生有偿代课，月入竟达上千元... https://mp.weixin.qq.com/s/860TrRV26eMn82e77PsgpQ

5. 深度 | 大学生代课：没有高校能是一座“孤岛” https://mp.weixin.qq.com/s/mV9dJ_zjRDr4cyf-juIUGg

6. 高校有偿代课产业链：代课族藏身兼职群 月入千元 http://news.youth.cn/sh/201705/t20170525_9870486.htm

7. 李慧慧.基于高校有偿代课现象的反思[J].教育教学论坛,2018(08):235-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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