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翠红姐的意见 那天从八中回来,拿了南京化工学院大专自费的录取通知书,一路飞驰回家。 未进家门,已闻到手擀面条的葱花香味,混合青椒炒土豆丝的辣香,引得胃口大开。 这么热的天,手擀面条,肯定是家里来了客人。 果然,大姐老同学翠红,正坐在楝树下的石磨前,边扇扇子,边和大姐聊天呢。 她十年前复读几年,考上徐州医学院大专后,毕业就分到了徐州四院,老家练滩的,离八义集不远,每次回娘家,总要路过老街给父母买点东西,顺便看看大姐,叙叙同学情谊,说说家长里短。 大姐因为大学没考上,一直在街头以裁缝为生,虽是手艺活靠劳动吃饭,毕竟自感有些低人一等,和大多数同学都不来往了,尤其是成家生子之后,更疏于联系,只有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翠红和刘萍,偶尔才聚聚。 我小时候,见到翠红进家总“胖姐、胖姐”的乱叫,翠红倒也不生气,憨憨的架住大姐即将扇来的巴掌,为我说情,“小孩子不懂事,从小喊惯了,我才不在乎,该吃吃,该喝喝,才不去减肥活受罪呢!” 翠红姐见我回来了,打趣道,“大学生?考上哪个学校了?你大姐都操心死了,刚才正说到你呢?” 我喊了一声“翠红姐”,蹩进闷热的小屋。在黑屋里长吁了一口气,静坐了片刻,觉得还是出来,向家人揭开这“神秘的面纱”。 毕竟家人这些天也很着急,并顺便问问翠红姐这个学校怎么样,她还算是城市里的人,对外界多少有些了解,不像农村人,就知道捕风捉影,以讹传讹,见了“自费”就大叫,见了名校字眼就盲目崇拜,啥也不懂,还个个像专家。 锅台边的风箱一拉一送,灶底的火光一红一暗,院子里充满了火熏火燎的气息,将气温升腾得更高,浸湿的汗水,招惹着蚊子前仆后继的袭来。 大热的天,若不是翠红姐喜欢吃母亲的手擀面,家人才不会费劲擀这面条。 我攥着通知书,打定主意来到石磨边,“翠红姐,你看看这,…….这个学校怎么样?” “啊!通知书?南京化工学院?”翠红借着灶火看了起来,“你李哥也是学的化工,不过也是南京的一个中专学校,这个专业出来找工作,应该不是问题,咱徐州就那么多化工企业。” 李哥是翠红姐的爱人,两人刚结婚没两年,据说在徐州孟家沟的氯碱厂上班。 我一听,忐忑的心情顿时有了些安慰。指了指“委托培养”的字样,“一年要多交两千八的培养费呢?” “有投入才有产出,这钱算什么?跟你今后挣钱的钱相比,都是小钱。”翠红姐满不在乎地说,“大姐的心愿总算在你身上实现了!没想到这个弟弟小时候调皮,大了倒挺争气的。再差的大学,都比在家种地强,总是跳出了农村,多少人羡慕呢!” 正在下面条的大姐,赶紧掸了掸手上的面,拿起通知书,就着灯亮看了起来。目光看到费用一栏,神情略显慌张,锅盖被水汽顶开了都没觉察。 我意识到,大姐正为学费犯难呢,自己不由陷入了沉思,蹲在锅台前,愈发内疚起来,不知该如何插话。 2.做裁缝大姐的艰难 那几年,家庭里里外外都是大姐在张罗着,油盐酱醋、人情礼节、苛捐杂税,用的都是她起早贪黑做缝纫赚的钱,可又有谁知道,她的不易呢? 八集街缝纫才兴起的时候,会做衣服的人少,生意挺好做,春风理发店每天都是门庭若市,一个集市怎么也能挣个几十块钱。 后来,缝纫店越开越多,赶时髦买成衣的人也日渐增加,真正做衣服的都是一些舍不得花钱的乡下老头老太,或肚大肩窄、背驼腰弯的特殊人群,这些人平日里省吃俭用,哪肯在做衣服上多花钱?讲价讲的头疼,大姐又不忍心拒绝,有的老主顾还是几年前的价格。 因此裁缝的生意越发难做,竞争越发激烈,缝纫店纷纷倒闭——因为交不起或不愿交工商所每月的营业税。 店关门后,生意还得做,怎么做?逢集时就在农贸市场的布摊旁边,支起缝纫台子收活,回家做,下次集市再带上来;如此以来,几乎每个布摊旁边,都配备了一个缝纫台子,卖布的和做衣服的每天大眼瞪小眼地等着生意上门,碰上一个顾客如同救命稻草,赶紧上前套话。 因为供过于求,顾客眼光愈发挑剔起来,不仅对衣服质量严要求,而且磨蹭在各个衣服摊位拼命砍价,直至找到最便宜的裁缝。 除了顾客挑三拣四之外,做衣服的各个裁缝之间也是内斗不止,互相压价,到了最后,一件衬衫两块钱,一件裤子一块五,简直连功夫钱、针线钱都不够,辛辛苦苦忙乎了个把小时做了一件衣服,赚的钱还不够买一根冰棍的。 连着几年,八集街都是这种现象,三样最便宜:剪头、饭馆、做衣服。 大姐身处其中,自然不能超然度外,一个集市,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站五六个小时,才能收到几件衣服,在收活时只有凉开水相伴,连一块锅饼都舍不得吃,太阳偏西时才饿着肚子收摊回家。 我有几次去街里给大姐送饭,看到太阳底下热得汗流浃背,为块儿八毛钱跟顾客争的面红耳赤的情形,总不落忍,在农村,挣钱太不容易了。大姐不容易,顾客也不容易。 苗贵一直没有正当职业,闲打愣蹭地在家里混着,盖房、买家具、计划生育罚款、人情礼节、孩子的开销…….这些钱都是大姐一力承担的。 面对生活的苦难,大姐只有忍辱负重,埋头苦干,用披星戴月的辛苦,赢得穷人家的尊严。 盼盼和旺旺渐渐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会自己吃饭了,对于终日不辞劳苦的她,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3.怕大姐为难 我不愿见到大姐为难,脱口而出,“不然不上了,到邳县复读,明年走个正取!” “谁知明年又什么情况,”大姐叹了口气,“先吃饭再说吧,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呢!” 饭桌上,虽然有翠红姐的插科打诨,大家仍提不起聊天的兴趣,都在为我发愁,将近两万块的学费,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到哪里去筹款呢?眼下家里不过一千块钱,还是卖猪、卖粮食换的,心想走个正取大学,第一年的学费还勉强。 这一下,平白比别人多了六千,还有五千多的亏空,如何填补?——如果决定要上的话!而且明年、后年还有源源不断的学费和生活费。 记得高考前,二叔得知我报了自费的志愿后,当天赶过来训斥,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埋怨我不该报自费,说那是咱这个家庭能上得起的么?砸锅卖铁、全家要饭也上不起这个学啊? 二叔问我怎么这么大的胆子?一点不看看自己家庭啥样?当时我听了心里还是不服,宽慰自己:自费多大的事啊?别说未必能走上自费,即便走了自费又能如何?钱又不要你出,你啰嗦啥?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直到拿到自费大专通知书,事到临头,才懊悔自己一时冲动,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不仅让自己失去了复读考个好大学的机会,更把原本贫困的家庭拖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贫困,这个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堵心石,真是让人欲哭无泪。 我囫囵吞了碗面汤,知道今晚家里是住不下了,和翠红姐打了个招呼,便推着车子出了家门,向苗楼方向骑去,给家里人说,我要到苗剑家借宿。 4.找同学家借宿 一路上,夜风习习,暑热渐褪。 仰望繁星点点的浩瀚苍穹,思量着自费求学和重新复读的利与弊。 路边不知名的小虫儿也时不时地啁啾唧唧着,似猜透了我的心思。 说到底,不仅是钱的问题,更有“自费”这个让人气短的字眼。 刚进苗楼村庄头,已听见放电影的声音,这才想起今晚苗楼村里给苗剑家包电影呢,以示庆祝,毕竟村里又多了一位大学生。 镇里已觉得大学生不怎么显摆了,乡里倒是认为大学生还有几分“文曲星”的味道。 骑车临近了,越过人头攒动的村民,正看到苗剑一家人正忙里忙外地招呼人呢,分瓜子、递糖果,苗婶笑盈盈的,嘴巴一直合不拢,让人都跟着喜气。 农村电影,一包大概是三场,要放到半夜,想到这时,当紧当忙的别再给人添乱了,我车头一拐,就去了车站巡庄张猛家。 这次张猛考得很不好,没有上线,471分,一直不愿朝他的伤口撒盐,原本想等几天再看他的。今天索性过去秉烛夜谈吧,顺便把自己的情况第一时间告诉他,听听他的意见。 (待续) |